孟醒(美國)
前年夏天,我在從洛杉磯飛往紐約的飛機上碰巧認識了一位某大娛樂城的亞洲部高級主管,我假裝自己是個“菜鳥”,向他請教賭什麼才最有可能贏錢?他笑著望著我,諱莫如深地說:娛樂城除了老虎機外,賭台中給娛樂城創造利潤最多的就是“21點”!
的說法沒讓我吃驚。你想想,他們設置那麼多21點的賭台,制定那麼多聽起來對賭客有利的規則,他若不掙你的錢,那他就不是娛樂城!而是教堂!如若他要掙你的錢,還作出慈眉善目,不惜自我犧牲的模樣,那就只能說明這個賭台水更深!
關於如何賭21點的論著據說共有100多本,其中確實不乏精彩之論,並且流傳甚廣,但為什麼賭客仍在輸錢,娛樂城依然有恃無恐呢?這其中當然是有原因的。
2001年春天,那是我賭21點最瘋狂的時候。起先我按著書上的方法去賭,卻總覺得力不從心,有難以操作的感覺。你想想,6副牌,10點以下的牌有216張,10點的牌有96張,洗牌後誰有本事在混亂的牌中推算出其排列規律?別說人腦,就是計算機也不行!而算不出其排列順序,也就是說你和莊家誰也不知道下一張是什麼牌,那麼你縱有千般策略卻又如何施展呢?
如果允許你抱著計算機上賭台,用所謂的概率論和模擬策略來計算牌點分布,你或許與莊家可有一拼。
如果允許類似幾年前出現的由數學高手組成的MIT21的駭客組織結夥上賭台,分別扮演算牌手、玩家和打手角色,那麼,打敗莊家也不是難事。可惜,你最終只能獨自上路,就連類似MIT21點的Dubo小組不是被娛樂城封殺就是內部分贓不勻而自然解體。那麼,娛樂城老闆何懼有之呢?
在計算機上演示的轟轟烈烈,並不意味著在實戰中能操作自如。不可拘泥於"大師"們的運算策略,而要根據賭台形勢審時度勢。因為計算機運算的前提是假定你和莊家賭,而實際情況是,賭台上與莊家賭的不止你一人,這勢必對你的所謂概率運算造成困惑和難以操作。
我記得那年春天,我運用自己總結出來的多元攻殺法在一個星期之內大賭了五天,總共贏了三萬多塊錢。當時有賭友們現場觀摩,他們紛紛給我總結經驗,誇我贏得漂亮,只有我自己明白贏得僥倖!
說實在的,在娛樂城沒有常勝將軍,重要的是,必須懂得“正確的玩法”,才有可能少輸多贏,但懂得“正確的玩法”又不代表你能掌握“正確的玩法”。
你不是想看看我玩輪盤嗎?你別說話,站在旁邊看著好了。
“買個猴”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黑色的百元籌碼,輕輕地放在賭台上。他示意莊家給他換成了100元五塊錢一個的紅色籌碼和100元25塊一個的綠色籌碼。當莊家發球後,他好整以暇地分別放了五個五塊的籌碼在相關的號碼上,結果一個也沒中。我有些失望地看了看侯先生,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仍在緩緩轉動的輪盤。當莊家再次發球時,他飛快地將八個五塊的籌碼放在八個相關數字上,結果其中有一個中了。我高興地望?quot;買個猴",他仍是面無表情。當莊家又在慢得快要停下來的輪盤邊突然用力發球,小白球以遠大於上兩盤的速度飛速旋轉,只見這時“買個猴”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左手捏著的四個綠色25元的籌碼放在了四個相關數字上。
中了!其中一個押在18號的籌碼中了。按35倍獲賠,再加上上一把以5元籌碼所贏的以及200元本錢中剩下的40元,15分鐘之內,手中就有了1,115元,刨去200元本錢,淨賺915元。
我瞠目結舌,還沒回過味兒來,侯先生已將全部籌碼換成了黑色的百元籌碼,拉著我離開了娛樂城,“走,我們去喝咖啡”。
望著我滿臉的疑惑,侯先生微笑著輕輕地用小勺攪動著滾燙的咖啡。
你覺得我贏錢挺容易是吧?其實到今天這一步真的不容易。你看那第一把,那是測速度,這是每次都必須要做的。Dubo不是拼運氣,而是拼智力!比如我能把輪盤上數字的排列順序背得滾瓜爛熟,任何時候信手就能在半分鐘之內排出它們的順序,能做到這一點的賭客不是很多,有時候速度就是錢!就是命!
我當時也和一些較聰明的賭客一樣,企圖從莊家發球的習慣和力度中找規律。每當莊家告訴賭客可以下注了,我就從上一把小球的落點來估計這一盤的落點,於是我就在那可能的落點前後下注。其實這已經初窺門徑,比那些憑想當然地押所謂吉祥數字和生日一類的數字的賭客高明太多了。可儘管這樣,仍然是輸多贏少。
你知道,我是理工科專業畢業的,對運動物理學的基礎知識學得還算紮實。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莊家會憑個人習慣使用大、中、小不等的球,球的重量不一樣,其運動速度也會發生改變,而運動速度則直接影響到球的落點!由此,我又相繼發現,輪盤的轉速、發球的起點、莊家發球的手式和力度都是直接影響小球落點的重要因素。而有時,連莊家的情緒都是重要因素。
既然其中相互制約的因素這麼多,每一次內容的細微變化都能導致小球的落點發生變化,那麼你是如何掌握這項賭技的呢?我想知道侯先生的武功秘訣。
坦率地告訴你,我沒有秘訣,這全都是功夫!是幾萬塊學費買來的功夫。真的!我剛開始輸得很厲害,我就讓自己站在一邊看,看每次莊家發球的手式並判斷其力度,有的莊家手式特別不明顯,難以在瞬間判斷出力度,就只好用耳朵聽,如果球在軌道中運行時發出一種連貫的“嘶嘶”的聲音,這說明力度大,轉速快。有的莊家很陰險,明明一直是用小球,待你沒注意時,他突然換了中球,等你意識到時已經晚了,你等著玩下一盤吧。
你剛剛看見我下注嗎?我通常在他發球的那一瞬間,根據輪盤的轉速、發球的手式和力度,計算出球的落點,於是我立即鎖定那個可能的落點前後3-4個格子的位置,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在賭台上相應的數字格上下注。
我每天在提醒自己,沒有永遠贏家和真正的終身榮譽會員。貪慾乃賭家大忌。倘若你運用上述本領企圖無休止地去贏錢,別說你做不到,就算你做到了也會被娛樂城封殺。
你現在賭技這麼高明,準備賭到什麼時候為止呢?我很想知道侯先生的人生規劃。
嗨,隨波逐流唄!侯先生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縫,滿臉滄桑地搖搖頭。
我很想去上學,可惜我年紀大了,就算學出個博士也不會有人雇我;我想回中國吧,老婆都丟了,回去很沒面子;有人勸我掙夠一大筆錢去開個生意吧,可惜我又不是生意人;我想重組一個家吧,你知道,我有那種隱疾,誰肯嫁我這麼個廢人呢?更何況我的身體好像也有了不少的隱患,在賭的過程中,常會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我真擔心會腦溢血死在賭台上。一想到這些,我就很煩,很悲觀,睡眠也極差,一躺在床上,就感到那個轉盤在眼前飛轉。而只有站在賭台邊上,我才能暫時忘記所有的煩惱,身上充滿力量!這是不是有點兒像吸毒的人,明明知道這個東西會送了命,卻又離不開它?
我記得去年夏天的國慶節晚上,我在大西洋的印度宮娛樂城正賭得高興時,接到一位賭友的電話,讓我立即趕到好世界娛樂城去,他說另一位我們都認識的賭友輸光了所有的錢,蹲在木板道上哭泣,被人報警說是他要跳海自殺,任他如何發誓都沒用,必須要兩人以上才能將其保出來。朋友讓我盡快過去。這種義不容辭的事兒我當然應該立即出發。
從印度神宮到好世界的距離的確不近,我從前門出來伸手叫了一輛出租車。黑人司機首先說了一句:good luck!然後問我今晚賭得怎麼樣?我說還好。那麼你是要回家了?唔,你是個聰明人。輸了錢就走的人是聰明人,贏了錢也趕緊走的人更聰明,而比他們還要聰明的人我還沒見過,因為他們從來不來我們這兒……
黑人出租車司機這段仿佛自言自語的話說得我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我輸錢時就沒走,可見我不聰明!我贏錢時也沒走,可見我更不聰明。那麼我是傻瓜、笨蛋?可我為什麼還贏錢哪?我到底是什麼人?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直到黑人司機問了我好幾遍:你去哪兒?我才如夢初醒地連聲說對不起,遞給他一張十元的鈔票就趕緊下車了。我若說我剛剛從印度宮出來又要去好世界,黑人司機還不得被我嚇一跳,剛誇你是個聰明人,原來你是個十足的賭徒啊!為了亞洲賭客的面子,我必須裝一回聰明人。
黑人司機在身後高聲喊著:謝謝你,我的朋友!我揮了揮手,獨自快步在娛樂城之間穿行,美侖美奐的娛樂城建築和流金溢彩、如夢如幻的燈光使得我仿佛置身童話世界。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孤獨和貧窮,窮得只剩下錢了。沒有親人,沒有事業,沒有家,沒有朋友(賭友除外),沒有好的身體。我如此緊趕慢趕,巴巴地去救別人,也不知將來我喊救命時有無應答之人?想到這裡,我覺得鼻頭直發酸。
我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瓜、笨蛋?從那以後腦子裡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大聲自問。每次都把我自己問得一楞一楞的,不知如何自處。
我時常會告誡一些賭友,要想戰勝娛樂城,首先要戰勝自己。也就是說絕不可濫賭,絕不可賭自己不懂的,別以為自己真的福如東海運比南山。其實呀,最不能戰勝自己的就是我自己。不瞞你說,我不止一次在極度煩惱時給Dubo熱線打求助電話,就是那種1-800的電話,但我卻連接受該機構輔導的勇氣都沒有。也就是說,假如我一旦真的被勸得不賭了,那我又去哪兒?幹什麼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望著侯先生那發自內心的痛苦,我半晌無語。他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想說的話,他何止想到過千萬遍?這種人除了自悟或頓悟,幾乎沒什麼辦法去拉他,他是那種自己沒想明白時絕對沒人勉強得了的人。
從康州娛樂城回紐約的路上,我獨自駕車在95號公路上飛駛。在這條北起加拿大,南至佛州的全美最長也最繁忙的公路上,每天有無數的蕓蕓眾生駕車行進。他們之中是否有人一輩子都沒有進過娛樂城?他們活得怎麼樣?少了一種"娛樂",是不是也少了一種"罪過"?我揣度不出他們的價值觀。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自從在這個世界上多了這項"娛樂",也由此多了欺騙和謊言,多了自殺和他殺,多了離婚和背叛,也多了破產和犯法!
公路對面不時出現一輛簇新的娛樂城發財巴士與我擦肩而過,驚鴻一瞥的亞洲人面孔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心裡為那些坐在車裡的華人默默祈福。 日子似流水,一日復一日。
星期天去法拉盛的花旗銀行取點現金,出門時正好碰到馬路對面的聖喬治教堂做禮拜結束。一個熟悉的身影令我一怔,儘管西裝革履,滿臉鄭重且有幾個月未見,但那雙特殊的小眼睛還是讓我吃了一驚:“買個猴”!他跑這兒來幹什麼?
我揮著手,快步橫過緬街。
人生有許多坎坷和轉折,迷途的人總能獲得神的指引。真的,神會創造機會,讓你感受到他那如絲如縷永不間斷的慈愛。侯先生面帶虔誠緩緩地說著聽起來挺專業的教會語言。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好奇怪,對吧?這要感謝阿喬。對,是阿喬!侯先生的小眼睛閃著熱烈的光芒。你記得上次我們交談時,我擔心自己腦溢血嗎?就在大約一個禮拜以後,我雖沒有腦溢血,卻因胃大出血,送醫院急救。病情穩定後,我被阿喬接回紐約,好好調養了一段時間。你知道,阿喬在讀護士專業,她平日就在這所教堂裡做義工。
也是合該我被主召喚,從不進教堂的我,那天 因為送阿喬去教堂上班,無意間聽見教堂唱詩班唱聖歌:“曾落魄流離在惡夢裡,幸主恩典庇佑,迷途客現已悔悟……”我被詳和、聖潔的歌聲唱得寒毛聳動,渾身起鶏皮疙瘩,我仿佛突然回頭看見身後的萬丈深淵,我的全部罪惡像醜惡的蛆蟲在那裡蠕動……。而我正僥天之幸地站在深淵的邊緣,前面是一片光明。我當時忽然有一種遊子浪跡天涯,行萬里路,吃盡人間苦,卻陡然一覺到家的感覺!我被這個念頭感動得當即跪在主的面前,待聖歌唱畢,我已淚流滿面,阿喬和一眾教友圍著我,紛紛向我祝賀新生。
侯先生與走過來的阿喬——一位美麗的杭州女子,牽著手站在我的面前。他說他感謝主耶穌把他從慾念無邊的賭海中拯救出來,賦予他健康的新生命和愛情,他說此生惟願多傳福音,見證主恩,以彌補過去的荒唐日子。
我在向他們真摯祝福之餘,忽然想起這位與魔鬼較量的奇人,第一次在股市就奇跡般地全身而退,第二次正遍體鱗傷,瀕臨絕境時竟然又被他逃脫,還獲得新生,真的讓人嘆服:是不是魔境與天堂僅一步之遙?娛樂城與教堂也僅一墻之隔啊?(完)